定格歷史瞬間，記錄戰(zhàn)地影像

　　用2部相機、幾十卷膠卷，原志愿軍第九兵團攝影記者張崇岫在戰(zhàn)場拍下上千張照片——

　　定格歷史瞬間，記錄戰(zhàn)地影像

　　■孫 戎 本報記者 潘 娣　　

張崇岫在長津湖撿到的楓葉。許 國攝　　

武警安徽總隊合肥支隊執(zhí)勤二中隊新兵將自己繪制的素描送給張崇岫。徐 偉攝　　

張崇岫近照。許 國攝

　　今年的“八一”，抗美援朝老兵、原志愿軍第九兵團攝影記者張崇岫過得尤為開心。

　　“八一”前夕，武警安徽總隊合肥支隊執(zhí)勤二中隊官兵專程到張崇岫家中拜訪，為他送上一套嶄新的志愿軍軍裝，和依照他在抗美援朝前線的留影照片畫的素描畫。

　　1000多公里外的北京，“現(xiàn)場與在場——張崇岫抗美援朝攝影作品展”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開展。張崇岫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拍攝的120余幅戰(zhàn)地攝影作品，和他曾在20世紀50年代用過的相機等部分實物展品，吸引著全國各地的游客參觀。開展第2天，展廳兩面留言墻上已沒有能下筆的空隙。

　　穿上志愿軍軍裝，張崇岫仿佛又回到70多年前的朝鮮戰(zhàn)場，他挎著槍，端著照相機，和戰(zhàn)友們一起，一次次沖鋒……

　　我首先是個挎槍沖鋒的戰(zhàn)士，然后才是一個影像記錄者

　　1952年11月發(fā)行的一套中國人民志愿軍出國作戰(zhàn)兩周年4枚紀念郵票里，有2枚郵票的畫面，選自張崇岫的攝影作品。

　　一張是《勝利會師》。長津湖戰(zhàn)役勝利后，志愿軍第20軍59師偵察隊與朝鮮人民軍在咸興港勝利會師，大家喜悅的表情定格在照片里。這張照片被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收藏。

　　一張是《涉江追擊》。照片里，志愿軍第20軍官兵蹚著江水強渡昭陽江，炮彈在身邊爆炸，水花濺得十幾米高。

　　“離戰(zhàn)火這么近，連坦克履帶上的紋路都能看清!”第一次在攝影展上看到張崇岫拍攝的戰(zhàn)場照片，入行30多年的安徽省攝影家協(xié)會主席許國深受震撼。

　　相熟后，張崇岫告訴許國，他在1950年11月入朝，那年才21歲，不過已是當了8年兵的老兵了。

　　13歲那年，張崇岫加入新四軍后，參加了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1948年，部隊交給他一個新任務——學攝影。

　　“為什么不讓我端槍打仗?”一開始，張崇岫心里想不通。

　　右耳戴著助聽器，左耳幾乎失聰，再度講起這段經(jīng)歷，張崇岫語速緩慢，絲毫看不出幾十年前是個敢和上級“叫板”的愣小伙。

　　“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攝影師沒有戰(zhàn)斗經(jīng)歷，你有連隊生活經(jīng)驗，又在戰(zhàn)場鍛煉過，將來在前線會更機敏些，所以我們要讓你學攝影。”經(jīng)過科長解釋，張崇岫明白自己擔負的職責使命，下定決心搞好攝影。

　　“當時照相行業(yè)都是師傅帶徒弟，我沒師傅帶，只能靠自己摸索?！睆埑玑痘貞洠瑓⒓硬筷牻M織的新聞培訓班學習基礎理論后，他想方設法跟著部隊老攝影師、來中國拍紀錄片的蘇聯(lián)攝影隊等學習，逐漸學會使用照相機，并總結(jié)出自己的拍攝“道道”：

　　在戰(zhàn)場搞攝影，膽子要大，哪里槍響就往哪里跑，只有沖在最前線，才能拍出最真實、觸動心靈的作品。

　　“你這是什么武器啊?”“這是一個特殊的‘手槍’，威力可大了。”作為志愿軍第九兵團攝影組組長，張崇岫把幾十卷膠卷放進布袋里，像子彈帶一樣別在腰間，帶著一臺徠卡相機、一臺蔡司相機，隨軍在朝鮮東線作戰(zhàn)，幾乎全程參與了抗美援朝第二次及第五次戰(zhàn)役。

　　“當時子彈、炮彈還在頭上飛，但我不下去拍，就抓不到這個場景了。”1951年的一次戰(zhàn)斗中，張崇岫跟著志愿軍戰(zhàn)士追擊南逃的美軍，拍下美軍士兵向志愿軍投降的照片。這張照片取名為《不得不舉起手來》，被志愿軍政治部評為二等甲級獎。

　　“我首先是個挎槍沖鋒的戰(zhàn)士，然后才是一個影像記錄者。”秉承這個信念，張崇岫冒著槍林彈雨，拍下長津湖戰(zhàn)役、上甘嶺戰(zhàn)役、咸興港會師、強渡昭陽江等上千張戰(zhàn)場照片，留下珍貴的抗美援朝戰(zhàn)爭歷史史料。

　　我不停地按動快門，按動快門，把所有對勝利的渴望，對志愿軍戰(zhàn)士的尊重、驕傲和自豪，都用相機記錄下來了

　　“戰(zhàn)地攝影危險嗎?”常有攝影同行問張崇岫這個問題。

　　“戰(zhàn)場上哪有不危險的?”張崇岫陷入回憶，神情變得凝重，聲音變得低緩。第五次戰(zhàn)役打響后，他和攝影師楊序忠等人一道，隨部隊挺進“三八線”。一次空襲中，敵機扔下來的汽油彈炸掉了楊序忠住的房子，楊序忠沒能跑出來。

　　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遇險是常有的事。張崇岫曾在拍照時被美軍的重機槍追著掃射，被敵機攆著轟炸，頭頂被炮彈刮過“禿嚕了一塊頭皮”，腿被炮彈炸傷，聽力也受到損傷。

　　“大戰(zhàn)長津湖，人墻堵戰(zhàn)火;激戰(zhàn)九晝夜，美走滑鐵盧。將軍一聲呼，戰(zhàn)士忘了苦;一人一土豆，追到海盡頭?！? 這是張崇岫在長津湖作的一首打油詩。長津湖戰(zhàn)役期間，他在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冰天雪地里，用凍得半僵的手指設置相機參數(shù)，和戰(zhàn)士們一起沖鋒，用了3卷膠卷，記錄下這場舉世聞名，卻又悲壯慘烈的戰(zhàn)役。

　　張崇岫永遠忘不了那一幕：負責戰(zhàn)場警戒的志愿軍戰(zhàn)士換崗時，手碰到槍管，4個手指頭直接掉落在雪地上，紅紅的傷口卻流不出血。趴在雪地中，手腳凍傷的戰(zhàn)士保持警覺，“像一座雕塑”，張崇岫點燃鎂粉，摁下快門。

　　長津湖戰(zhàn)役后，他與時任兵團司令員宋時輪一同去死鷹嶺查看部隊傷亡情況，被帆布覆蓋著的烈士遺體“整齊排列”“各種形狀都有”?！拔覒撆牡?，可面對這場景，我不忍拍?！睆埑玑哆煅手f。

　　“長津湖邊有一座山，從上到下埋著犧牲的志愿軍烈士，每個墳頭都插著一個小木頭牌子，上面統(tǒng)一寫著‘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沒有一個人有名字。我想拍一張照片，但當時出于保密要求放棄了?！边@成為張崇岫永遠的遺憾。

　　那年冬天，長津湖的楓葉格外紅，張崇岫特意撿了兩片，夾在一個藍色封皮的小本子里。70多年過去了，至今他還珍藏著，只是顏色更加深沉。

　　戰(zhàn)場艱苦，張崇岫卻獲得了個外號，叫“愁不死”。

　　在他當年的助手邊震遐印象中，張崇岫身材挺拔，腰間別著手槍，胸前掛著照相機，肩上掛著用廢電話線串起的美軍食品罐頭，英俊又瀟灑。

　　“不論什么艱苦危險的場合，他都安之若素，還能制造出笑料讓大家開心?！边呎疱谠诨貞涗浿袑懙?。

　　張崇岫不只將鏡頭對準炮火，也會拍一些“平和的時刻”，被朝鮮姑娘親切地稱為“撒晶同機”(朝鮮語攝影同志)。志愿軍第20軍58師172團1營3連被授予“楊根思連”錦旗、志愿軍戰(zhàn)士縫補軍鞋、文工團隊員為陣地上戰(zhàn)士唱歌、朝鮮“阿媽妮”為志愿軍打水……這些細節(jié)都被張崇岫捕捉進了鏡頭。

　　“我不停地按動快門，按動快門，把所有對勝利的渴望，對志愿軍戰(zhàn)士的尊重、驕傲和自豪，都用相機記錄下來了?！睆埑玑墩f。

　　我老了，但是照片不會老，照片里的故事不會老

　　“父親老了?！?/p>

　　94歲的張崇岫，眼睛已看不大清，極度彎曲的背讓他的腳步慢下來，出行經(jīng)常需要坐輪椅，與人交流大多時候需要由大女兒張雯雯在一旁當“翻譯”。

　　張雯雯感慨，父親卻又不服老。

　　在張雯雯印象中，轉(zhuǎn)業(yè)回老家合肥工作的張崇岫沒閑下來過。他寫詩寫小說，加入作家協(xié)會，發(fā)表了多部抗美援朝戰(zhàn)爭相關的電影劇本。反映在朝鮮戰(zhàn)場開辦“流星”廣播站故事的電影劇本《戰(zhàn)地之星》，1983年被八一電影制片廠拍攝成影片。

　　十幾年前，張崇岫患上食管癌，胃切掉了五分之三，睡覺時不得不墊上4個枕頭，否則胃液會返流?！白阅侵?，父親身體變差了很多。”張雯雯說。

　　但張崇岫依然堅持寫作，出版了反映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長篇小說《英雄“CHINA丁”》。

　　“我老了，但是照片不會老，照片里的故事不會老。”張崇岫說。

　　近年來，安徽省文聯(lián)、安徽省攝影家協(xié)會“搶救式”地收集、整理張崇岫的抗美援朝戰(zhàn)爭照片100多張，經(jīng)張崇岫同意后捐給安徽省檔案館、安徽省藝術學院、合肥五中等單位。

　　沉淀在歷史長河中的珍珠逐漸呈現(xiàn)在公眾面前，成為愛國主義教育的重要教材和珍貴的歷史資料。僅2021年安徽省舉辦的“親歷抗美援朝——張崇岫戰(zhàn)地攝影作品展”，吸引30余萬人次參觀。

　　第十四屆中國攝影藝術節(jié)開幕式暨第十四屆中國攝影金像獎頒獎典禮上，張崇岫獲得中國文藝界最高獎項——中國文聯(lián)終身成就獎(攝影)。攝影藝術節(jié)期間，不少曾看過張崇岫攝影作品的攝影愛好者得知他要來，專門為他送上鮮花，并請他簽名合影。

　　看著越來越多人關注照片和背后的故事，張崇岫欣慰不已，他說，“這是對那段歷史的銘記與追尋?！?/p>

　　幾個月來，張崇岫在家中——合肥市四牌樓地鐵站附近一處60平方米的老房子里，接待一波波前來采訪、拜訪的記者、官兵、學生。拿出自己的攝影作品集與珍藏的多枚勛章、紀念章，張崇岫為他們一遍遍講述一張張浸染炮火硝煙的照片背后的故事。

　　每天日程都很滿，張崇岫卻樂此不疲，他說：“偉大的抗美援朝精神，是永久抹殺不掉的。希望大家能把抗美援朝精神一代代傳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