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父輩的榮光
■劉笑偉 樊卓婧
一個人一生中總會有幾個關鍵時刻。那一天,是刻進孫嘉懌生命印跡的一天。
一
“全國最美志愿者”“最美擁軍人物”孫嘉懌就坐在我們面前。日前,她又榮獲第28屆“中國青年五四獎章”。
清秀的面龐,大大的眼睛,這位1985年出生的寧波姑娘說起話來像機槍發(fā)射一樣,快速又流暢。孫嘉懌生長在一個軍人家庭,外公是抗美援朝志愿軍老兵,爺爺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父親曾是一名海軍戰(zhàn)士,我們看到,她眉宇之間也透出軍人的英氣。
十余年來,孫嘉懌一直專注于一件事——為埋骨異國的英烈們找到親人。一個人花費極大的精力堅持去做一件事,除了家庭因素,一定還緣于一份深沉的情懷。那么,孫嘉懌為什么不圖任何回報、多年來熱衷于“為烈士尋親”的志愿服務項目呢?見了面,我們的問題勾起了孫嘉懌一段難忘的回憶。
那年清明節(jié)前,志愿軍烈士后代們組成了一個祭掃團,自費赴朝鮮祭掃。報名參團的有60多人。孫嘉懌成為這個烈士家屬祭掃團中一位獨特的團員。
祭掃團一行快到平壤時,下起了大雨,雨點打在火車車窗上啪啪作響,沖刷出道道印跡,如同淚痕印在人們心中。
這時,一個濃眉大眼的老人激動地說:“我是第二次來,小時候來這里住過一段時間,現(xiàn)在覺得這里的空氣都是那么熟悉。”
當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老人的名字叫王援朝,一個在20世紀50年代非常富有時代感的名字。
二
王援朝說,他從小就知道,撫育自己長大的父親王福壽不是生父。他甚至朦朦朧朧地記得,這位繼父與母親黃彥亭舉辦婚禮時,來的人很多,大家一邊搶著抱他,一邊笑著祝福新人。只是,有人笑著笑著眼睛就紅了,趕緊背過身悄悄地擦掉眼淚。
原來的那張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被暫時收了起來,照片上的爸爸王波和后來的爸爸一樣都穿著軍裝,但更清秀儒雅一些,滿眼溫柔的笑意。他犧牲前給媽媽的信,就靜靜地躺在抽屜里:“聽余副所長說援朝頭上碰壞了,不知現(xiàn)在好了嗎?同時聽說他調皮得厲害,還罵你,希望你好好教育他,誘導他學好,使他上進,但不要強制或嚇唬他……為了朝鮮人民的幸福、祖國的安定,咱們也只有在夢中暫時會見一下,等將來過更安定快樂的日子。”
信的落款是1953年5月26日,王援朝從小就清楚地記得這個日期。那是當時入朝作戰(zhàn)半年的父親,寫給母親的最后一封家書。沒想到,信中的“在夢中見”竟一語成讖,一個多月后,父親在參與戰(zhàn)前會議時遭遇敵機轟炸,壯烈犧牲。
繼父王福壽和王波是戰(zhàn)友,一起入朝作戰(zhàn),都被分在了第7師。王福壽在坦克團,王波在后勤部衛(wèi)生科。多數(shù)人都認為,坦克團在一線作戰(zhàn),可能更危險一些。王援朝后來想,這大概是繼父之前一直沒有結婚的原因吧。
可是人生無常,戰(zhàn)友王波犧牲了。戰(zhàn)爭結束后,身為部隊領導的王福壽一定有更好的選擇,但是他義無反顧地與比自己大8歲、帶著一個孩子的戰(zhàn)友遺孀結為夫妻。
后來很多記者問過王援朝,繼父和母親之間到底有沒有愛情。他覺得很難回答,可能別人所理解的小情小愛在生死和戰(zhàn)友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王援朝說,繼父對母親很好,對自己也視如己出。
1959年,王福壽轉業(yè),帶著妻兒一起到成都生活。他從不避諱談到王波,反而總在王援朝面前說,你父親1939年就參加了八路軍,在抗戰(zhàn)中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但他從來不提自己。王援朝以前根本不知道,繼父曾經榮獲特等功、二等功、三等功等諸多榮譽,那些證書都被壓在箱底,直到繼父去世后才重見天日。
王援朝一直覺得,繼父是一個沉默、謹慎又慈愛的普通父親。即便是在最困難的時候,他也沒有特別饑餓的記憶,因為繼父總是自己吃糊糊野菜,省下糧食給孩子吃。
追尋著父輩的光榮,王援朝也參軍入伍。1973年,王援朝從部隊復員回家,王福壽想了很多辦法,湊錢給他買了一輛當時特別時髦的自行車。王援朝以前不知道一輛自行車代表著什么,直到無意間聽到父母對話。母親抱怨:“你太慣著他了,為了買輛自行車,欠下多少人情?”繼父說:“孩子高興就好,他高興,他爸在上面也高興?!?/p>
1979年,王援朝的妻子懷孕了,父母特別開心,然后張羅著要去一趟西安。
王援朝想不明白,去西安做什么?面對他的問題,繼父笑而不答。此后多年,這一幕一次次在王援朝的腦海中回旋。當年他看著列車遠去時,完全沒想到父母此行背后,還有一個隱藏多年的秘密,更沒想到,父親再也沒有回來。
三
三天后,王援朝接到繼父在西安病危的消息。他火速趕到西安,在醫(yī)院看見了躺在病床上的繼父。他身上插滿管子,已經說不出話來。原來,王福壽在西安突發(fā)闌尾炎,因急性感染引發(fā)了敗血癥。
很多細節(jié),王援朝當時在慌亂中完全沒有在意。父親的病床旁,常常陪伴著一位陌生的阿姨,她看到王援朝總是欲言又止,眼神里充滿不舍與憐愛。
繼父彌留之際,把王援朝的手和那位阿姨的手拉著疊在一起,然后帶著微笑永遠地走了。
辦完后事,漸漸平靜下來的王援朝和母親,還有那位阿姨作了一番長談。談話中,王援朝才漸漸捋清了自己的身世。原來王波也不是自己的生父,黃彥亭自然也不是他的生母。他的生父叫杜耀亭,而繼父病床前的那位“阿姨”,是他的生母呂瑞清。
杜耀亭是誰?王援朝完全蒙了。
杜耀亭1937年參軍,和王波、王福壽同是八路軍戰(zhàn)友。杜家和王家同住甘肅高臺鎮(zhèn)。杜家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王家卻多年無所出,杜耀亭和呂瑞清便把剛出生的老三王援朝過繼給了王波。援朝這個名字,是他們共同的心意——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
王援朝沒斷奶,只能天天抱回杜家喂。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杜耀亭便從津貼中擠出錢買了只奶羊,天天擠奶給王援朝喝。每到周末,杜耀亭也會把王援朝接回家,之后再送回去。王援朝在雙倍的愛里迎來了兩周歲生日,之后杜耀亭、王波奉命奔赴朝鮮。
王波犧牲后,黃彥亭一度痛不欲生。呂瑞清想得更長遠些,從女人的角度,她私下里勸黃彥亭:“日子還長,以后如果遇到合適的,孩子就先交給我們?!?/p>
黃彥亭拼命搖頭,然后用力擦去眼淚:“援朝是你的骨肉,也是王波的兒子。我要將他撫養(yǎng)成人,否則我怎么對得起王波!”
呂瑞清看出來了,援朝是黃彥亭唯一的指望,她打定主意,再也不提認回兒子的事。
1953年7月27日上午10點,朝中代表團與“聯(lián)合國軍”代表團在《關于朝鮮軍事停戰(zhàn)的協(xié)定》上簽字。在這之前,杜耀亭已經寫信回家,說雖然不知道戰(zhàn)爭具體什么時候結束,但從現(xiàn)在的形勢看,應該不遠了。
滿心期待的呂瑞清卻沒有等到丈夫。第7師后勤指揮所遭到美軍傾瀉的炸彈襲擊,杜耀亭在離停戰(zhàn)協(xié)定生效只剩下3個小時的時候壯烈犧牲。
王援朝的生父和養(yǎng)父,先后犧牲在了勝利前夕,埋骨在三八線附近的軍事緩沖區(qū)。呂瑞清同樣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也是靠著和黃彥亭的相互鼓勵,咬緊牙關振作起來。但現(xiàn)實擺在面前,獨自帶著兩個兒子的呂瑞清,沒有辦法再給黃彥亭更多物質上的支持。思來想去,她和兩家人共同的好友王福壽長談了一天。不久,王福壽便向組織提出申請,與獨自撫養(yǎng)王援朝的黃彥亭結婚。
自從兩人結婚,直到王福壽過世,他們一直與呂瑞清保持著聯(lián)系,告訴她孩子上學、參軍、工作和生活的情況。他們也想告訴王援朝真實的身世,是呂瑞清一直不同意,說等有了合適機會再說。這一回他們去西安,是為了親自告訴呂瑞清,王援朝即將成為父親的好消息,順帶商量一下,讓他們母子相認。
這本該是一個苦盡甘來的大團圓,沒想到命運弄人,王福壽突發(fā)疾病離世。
兩位母親將一切和盤托出的那個下午,王援朝第一次看到了生父杜耀亭的照片,那是一張在朝鮮和戰(zhàn)友們的合影。拍照時他正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紀,有著和自己相似的眉眼。王援朝沒有喊過他一次爸爸,但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就在人群中認出了他。
模糊淚眼中,三位父親的形象似乎逐漸重合在一起。他們都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數(shù)十年后故地重游,回憶這些往事時,王援朝還是沒能在一個剛認識的姑娘面前忍住眼淚……
那天晚上,孫嘉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先烈們的事跡感動著她,先烈們的品格更讓她敬仰。她下定決心,盡自己的一切努力,和青年志愿者們一起,為親人早日找到先烈,也讓先烈們早日“回”到親人身邊。
四
從朝鮮祭掃完回到丹東后,孫嘉懌又等了兩天才回寧波。她買了最貴的機票,選了商務艙靠窗的位置。飛機上,孫嘉懌從包里掏出一沓沓志愿軍烈士的照片翻看著,讓烈士們“體體面面”地回國,和自己一起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是她長久以來的心愿。
慢慢地,照片上的志愿軍英烈似乎有了體溫。他們的體溫,陪伴著孫嘉懌的心跳。暖暖的,像滿天的星火,燃亮了祖國的天空,溫暖了天空下的山脈、河流、人群和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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