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與事實的力量——評長篇報告文學《神山星火》

【讀書者說】

作者：李敬澤（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成員、副主席、書記處書記）

作為一部報告文學作品，《神山星火》有一個強有力的結構。

結構看似是很基本的要求，實際上是一部作品的主心骨，作品如果是一場戰(zhàn)役，結構就是戰(zhàn)略，是大局。在任何文學作品中，是否有一個有效的表意結構是勝負之關鍵，這個結構既是空間的展開，又是時間中的行動，還能準確地涵括和表達文學作品的經驗面和思想面，這其實是很難的。在當下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中，結構有力的作品不多見，不少作品其實是沒結構的，散步而已，走到哪兒算哪兒?；蛘哒f，一些作品只有自然的時間結構，沒有體現藝術和思想眼光的戰(zhàn)略結構。

《神山星火》

勞罕 邢宇皓 王斯敏 盧澤華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

《神山星火》有深思熟慮的戰(zhàn)略。它選取了一個很重要的點——井岡山的一個村莊，寫作上具有歷史縱深，追溯了中國共產黨帶領中國人民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歷程。這個偉大斗爭，是從井岡山的“星星之火”開始的。一個村莊放在這里，滿盤皆活，這種追溯就不是外在的，不是靠作者抒情和議論，而是從一個村莊的歷史經驗、生活經驗中去發(fā)現、去體認新時代脫貧攻堅、鄉(xiāng)村振興的偉大斗爭。一面是歷史，一面是當下，《神山星火》既有大歷史的宏觀視野，又有微觀史的細密眼光，一個村莊近百年的命運和中國共產黨帶領中國人民的百年奮斗非常恰切、精確地構成了一種鏡像關系。

結構不僅僅是謀篇布局上、表意上的前后映照和聯(lián)系，還在于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納入了深入神山村的記憶和經驗，所以結構不是從外面強加進去的，而是從記憶和經驗中提煉出來的。比如，書里寫到“黃洋界上炮聲隆”，寫到村子的后山上有幾位紅軍戰(zhàn)士的遺骨，還寫到多年后確認先烈們的血脈和親緣，前前后后這樣寫下來，既是一個村莊的歷史和傳奇，也是民族的歷史和傳奇。運行在我們生活、我們精神中的大歷史，在歷史中形成的共產黨人的精神譜系，就是這樣具體而微、見微知著地呈現出來，小敘事中可見出大氣象。

在當下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中，這是一部難得的有結構的力作。結構不僅僅是敘事的起承轉合，還體現了一個作家如何看生活、看時代、看歷史，《神山星火》是從生活、時代、歷史中提煉出的結構，作品強有力地體現了生活、時代、歷史的深長脈絡。反過來說，現在很多作品是沒有結構的，在結構上沒花過心思，沒下過功夫。這不僅是要看我們的作家有沒有很高的站位，也涉及作家有沒有“很低”的站位，所謂“很低”就是低到土地上，低到最具體的生活中。上能夠接天，下能夠接地——從生活世界中看出歷史世界，由此找到敘述的位置和方式，這對當下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有很重要的啟示意義?！渡裆叫腔稹酚兴奈蛔髡?，但從文本上看，四人如一人，這其實很難，很大程度上因為它有一個統(tǒng)一的、嚴密的結構。

神山村 孫金行攝/光明圖片

《神山星火》的另一個顯著特點，是它的行文風格克制、有分寸，體現著一種慎重、恭敬的寫作態(tài)度。這可能與四位作者是記者出身有關，記者的寫作訓練不能那么任性，在敘述中需要時時懷著一種邊界感、分寸感。有的朋友認為，現在的報告文學報告太多，文學太少，但我常常感覺是文學太多，報告太少。我認為，報告文學的說服力和根本倫理首先在于“報告”，要準確有力地呈現事物和事件的肌理。這要求寫作者有迫近真實的能力，同時也需要一種認識論的自覺，面對你的認識對象，要意識到自己的有限性，要慎重、恭敬?，F在很多報告文學抒情太多，甚至主要靠抒情，材料反正就是這么多，然后醬油醋蔥姜蒜全倒上，展開各種抒情，音量很高，開啟上帝視角，對人和事完全沒有邊界感，似乎一切盡在掌握。但回到報告文學或非虛構寫作的倫理上，應該是在有邊界感的前提下，努力突破邊界，寫作和呈現的過程就是這樣一個有難度的認識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達到對生活、對事件的深入認識和把握，把這個過程以最恰當、最準確的方式表達出來，這才叫文學。

在這方面，《神山星火》給我們提供了寶貴的啟示。這本書的題材也容易寫成大抒情，但它寫得非常扎實，非?？酥朴蟹执?。抒情當然是需要的，但情之感人至深不在音量，在藝術中，情的節(jié)制、此時無聲勝有聲才是高格。對一個非虛構作品來說，它的情感力量深刻地系于事實的力量，深入、準確地把握事實，這在任何時候都是至關重要的認識功能，其中也就攜帶著情感功能。在這本書里，我們可以看到一種盡可能深入和全面，盡可能落實到具體的人和細節(jié)上的一種把握事實的努力。在這個努力的過程中，提煉出來的結構和抒情才是令人信服的，才是能夠真正走進讀者內心的。在當前的報告文學和主題創(chuàng)作中，《神山星火》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水準和思想水準。